倾斜的瓦屋
吕敏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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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女孩的头发刷子搭在污垢斑斑的棉衣领子上,大眼睛每忽闪一下,就让乱草一样积压在额前的头发颤动一次。蓬乱的刘海始终罩在额前,像一团愁云。此刻,有两样事物映在她瞳孔里,一盏煤油灯,豆粒般的*光,打在乌黑墙面;一个单薄人形,包裹在被子下,补丁贴着乌黑炕席。这两样事物让小女孩不敢轻易眨眼,她木在地上,下巴搭在炕沿边的木棱子上,眼睛盯着被筒里的人塌陷的脸,生怕动一下眼皮就会打碎眼前的一切。她目光呆滞,布满血口子的红肿小手不停地掐着衣角。她心里明白,灯盏里的油烧光了,眼前就只剩下黑漆漆的夜了。她目光决绝,似乎要阻止什么,她神情绝望,又似乎一瞬间将天塌地陷。木在地上的小女孩,刚满七岁。
作为五个孩子的爹,那个中年男人用一只手把两岁的女儿托在怀里,另一只手撑在炕席上,倾斜着身子,观察包在被子里的人,食指凑近鼻翼,试探着她微弱的呼吸,然后转身对小女孩说,兰花,你娘……今晚病重了……你,到你三娘家去睡。小女孩知道她改变不了娘的命,随即听话转身,跨出堂屋门,一脚踩进那年十冬腊月漫无边际的黑夜里。
第一个台阶是稍平整的麻子石,第二个台阶是椭圆的青杏石,第三个台阶是方形的千层石,小女孩从学步开始就在三个石头台阶上爬,眼前虽然一片漆黑,但她还是心中有数,闭着眼睛也能走,她一步一步熟练地跳下了三个台阶,径直穿过院子,朝着大门走去。她的一只脚跨出院门的木门槛的瞬间,一个念头忽然闪过——我睡着了,如果我娘过世了,我就再也听不见娘说话了,我娘要给我说话,找不见我咋办哩——这样一想,她抬起的另一只脚在空中犹豫了一下,落在门槛内。顿了顿,小女孩急速回转身体,便要奋力冲回堂屋陪在娘身边。可就在那一瞬,她的头忽然碰到一个高大的人冰凉的衣服上,又一个念头在她脑海迅速闪过,她想,一定是娘要走了,娘的**已经从堂屋出来,走到院子里,就要离开了。她抱住那个人影的腿,跪在地上,扯破嗓子嚎啕哀求,娘……娘……你别走,快来人啊,救命啊,我娘的**要走了,求求你,娘,你别丢下我啊……堂屋的爹听见女儿喊救命,连滚带爬也应声哭喊起来,打狼——打狼——我的娃叫狼叼走了啊……我的娃啊……被小女孩死死抱住不放的大哥吓得瘫软在地,这深夜里他本来是不放心妹妹一个人出去,想跟在她身后,送她到三娘家借宿。慌乱之中,小女孩喊出那些含混不清的话,哥哥以为妹妹精神失常,倒被吓得手足无措。
他们的爹冲出屋子,在院子里找到两个孩子,三人在寒夜的风里,抱头,哭作一团。炕席上的人,终究没有熬过那一宿,39岁的她,像一株被冰雹打折的胡麻花,蓝盈盈的花凋零了,把五个孩子丢在人世,最大的19,已经娶了老婆,最小的两岁,尚在怀中。人们忙着准备年事,而小女孩尚年轻的娘,从此再无病痛,在腊月的一片寒凉里,永远地走了。
要出殡了,小女孩挡在棺木前,从大人手中夺下木棒和绳索,大哭大闹。有个胖婶大惊,吼道,疯女子……小女孩扑倒在大人面前,跪地哀求,求求你们,别把棺木抬走,棺木抬走了,我到哪里去找娘?爹抹着眼泪和小女孩跪在一起,哄她,让你娘先走,过一会我俩去找你娘。小女孩相信了爹,棺木被抬走了。她呆立着,看送葬的队伍越走越远。下午,送葬的人都回来了,木棒绳索丢在院边,孝衣孝帽脱下来了,小女孩看看人群的身后,没有娘,心里塌下去了,拉着爹的手,苦苦哀求道,他们都回来了,我娘怎么还不回来,走,我俩去找娘,娘一个人在山后头,我娘她一个人会害怕……一句话惹得所有人都红了眼,一院子的抽泣声。第二天,第三天,小女孩还不见娘回来,就拉着爹的手,到村子里每个巷道找娘,逢人就问,你见我娘了没?我娘好几天都没回来。小女孩疯了似的到处找娘,又惹得满村子的人抹眼泪,怜惜心疼小女孩命苦。
一年一年过去,小女孩没能找到娘,没娘的孩子光着脚,没鞋穿。小女孩学做针线,只有针,没有线,她抽掉了缝在棉被上的线,棉被里的棉花就堆成一团,缝一床被子不容易,小女孩的爹发现被子团成了疙瘩,就狠狠地打了她,打完之后又打自己,再抱起小女孩一同大哭。学堂很近,别人家的娃娃坐在土台子上,跟着老师念书,声音传过来,小女孩在家里,一只手把妹妹揽在怀里,一只手干着活,菜板上剁猪草的声音咚咚咚,嘴里却跟着老师的节奏念起汉字和拼音。念着念着,就丢下手里的活,抱起妹妹不知不觉跟着声音一路走到学堂门口,在墙外面听老师讲课,她捡来一寸长的笔头,偷着写字,被爹发现了,又是一顿训斥。说,趁早把心收了,好好抱娃喂猪。小女孩的爹说出这些话时,心里像刀子扎,但他明白自家的娃能够活下来就算不易,大的拉扯小的,不妄想着念书识字。小女孩做贼一样偷听学堂里的老师教课,捡起小石子在沙土里勾勾画画,用握毛笔的姿势在牛皮纸上写会了许多字,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日月水火山石田土……也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,把糊在墙上的牛皮纸涂得密密麻麻,写满了自己的名字,符兰花。
二十年后,那个小女孩,成了我的母亲,把我生在土炕上。
六十年后,那个小女孩,成了奶奶。她最小的孙女贝贝扎着满头的头发刷子,绕着她笨拙的身子转圈,嬉闹。她和小孙女贝贝一起念着——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……故此,她的